兩岸國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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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台灣是位於地緣政治斷層帶上、民主陣營前線的西柏林,那我們必須知道所處陣營如何看待美中爭霸——西方自由派尚未認清,今日中國是其不可推卸的歷史之業及道德責任,而台灣也有無法迴避的「1949未完成命題」。

庚子年初在武漢爆發、蔓延全球的百年疫情,徹底改變了承平已久的後冷戰世界,也加劇了原有的矛盾:階級、種族、世代、文明。

北京為卸責而發動的戰狼外交,讓中美矛盾白熱化,西方再度熱烈論辯對中脫鉤與否。中國近年在世界到處插旗,除了在南海及邊界擴張軍備、掌握國際組織,藉由一帶一路擴張影響力到中亞、東南亞、中南美、非洲,甚至南太平洋,再加上新疆和香港人權問題,西方主流自由派基於人權的道德責任譴責中國不遺餘力,批評川普對中制裁方案空洞,但另一方面又認為右派在妖魔化中國,[1]擔心加速的中美脫鉤政策會導致戰爭。

體現此心態最常見的比喻是,30年代美國對日本軍國主義擴張所採取石油禁運措施,和隨後的經濟脫鉤政策,逼使日本發動珍珠港事件讓美國捲入二戰。這類把美國脫鉤政策而非日本軍國主義解釋成戰爭之因,將防衛者面對擴張者威脅的回應視為挑釁的邏輯[2],其中以近日美國經濟學家Jeffrey Sachs接受BBC專訪最典型。[3]

二戰結束後各國需要休養生息,美國外交圈發展出「圍堵蘇聯」的冷戰策略奏效,但今日中國非昔日蘇聯,西方自由派菁英卻沒能跳脫傳統的季辛吉論述——201895歲季辛吉出席參議院聽證會時表示,中國崛起是歷史必然,衰敗中的美國應給中國崛起空間,中美需要維持權力平衡而非對抗,美國應與中國共治世界、共享利益。

這類主張既道德正確也合乎美國利益,但同時,西方自由派也不得不面對中國對港台的帝國慾望。這使得「台灣問題」成了燙手山芋,讓西方自由主義者陷入與巨龍共處或世界大戰的囚徒困境。

因西方自由派一路壯大的中國共產黨

雖然棄台論目前沒有市場,但把北京不可能退讓的核心利益「台灣」,看作會讓中美關係失控的危險引信,讓美國捲入戰事,一直是美國自由派菁英的潛在焦慮。[4]

然而追本溯源,讓中美走到今日對抗局面的,並非台灣也不是香港。

從中國共產黨歷史我們可以看到,從1919中共建黨到兩次國共合作、1949年國共鬥爭勝出建政中華人民共和國、70年代成功擠下中華民國被聯合國及美國承認、2000年納入世貿體系成為世界工廠,百年來中國一步步長成超級極權國家,讓港台乃至全世界都籠罩在陰影之下,西方自由派一路都扮演重要角色,迴避不了最主要的道德責任。

20年代受左翼思潮影響的西方知識份子,嚮往共產主義的無產階級革命理想,再加上國共鬥爭時國民黨貪腐民不聊生,中共統戰宗師周恩來能秀善舞的魅力外交,比蔣介石和蔣宋美齡更成功擄獲西方的心。

海明威夫婦曾到重慶秘密會晤毛澤東和周恩來,美國記者伊羅生Harold Robert Isaacs、斯諾Edgar Snow和中共關係密切。[5]斯諾作為第一個到延安採訪毛澤東的西方記者,於1937年出版的《紅星照耀中國Red Star Over China》浪漫化紅軍長征,深深影響西方對國共鬥爭的判斷,讓備受同情的中共得到道德高地的話語權,最終取得江山。

60年代,許多歐美知識份子帶著對馬克思主義和第三世界革命的浪漫想像,成為毛澤東的崇拜者「毛派」,法國哲學家沙特便是代表,1968年在歐美引起浪潮的「六八學運」和中國的文革相互呼應,歐洲對於共產中國的好感勝過美帝延續至今。

70年代季辛吉主導「聯中抗俄」的全面親中政策,最終導致美國幾乎拋棄台灣,[6]1979年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、與中華民國斷交,因台美人在國會的努力遊說,才留下《台灣關係法》的承諾。

但真正讓中共挺過危機、以靈活強韌的學習曲線,進化成科技極權強國的重要轉折,是「後天安門時代」西方自由主義者信仰的全球化理論。

1989年六四鄧小平下令軍隊血洗天安門震驚國際,西方一度制裁中國外資撤離,北京靠台商港商和東南亞華商的「鮭魚返鄉」才撐過危機,美國國內對中政策有長達十年的辯論。但13億人口市場的誘惑,讓2000年柯林頓為首的華爾街熊貓派,極力運作讓參眾議院通過用《2000年美中關係法》(The U.S.–China Relations Act of 2000),[7]規定中國加入WTO美國就給予永久正常貿易關係,也是今日中美利益結構難分難捨的源頭。

北京統戰術:和西方自由派做朋友以爭取「戰略機遇」

從香港危機後歐美知識份子的失語可見,西方自由派一路對中共的判斷誤區,和西方本身很強的反思傳統有關。

過去歐美知識份子因地緣、思潮和文化親近性,對蘇聯的共產體制有較深刻的研究和理解,神秘的中華帝國對有文化語言隔閡的西方來說,歷史太悠久量體太大太複雜,理解如瞎子摸象。由於對「他者」的古老東方帝國認識淺薄,和對美國帝國主義的慣性道德批判,便在這波洶湧巨濤中喪失基本判斷力。

另一種中國通則是基於傾慕之情,戴上玫瑰色眼鏡看待中華文化,他們雖對中國亦有批判,但多半對台港事務的不了解也不關心,在衡量中美關係時只有大國中心而不具邊陲視野。再加上不少中國研究單位或智庫接受中國資助,[8]判斷比不熟悉中國沒有直接利益、偏戰略思維的情報人員或軍人更失準。

而生命經驗不同,西方駐中記者對中國的判斷和態度也有世代差異。中生代知名知中派如何偉Peter Hessler、張彥Ian Johnson或歐逸文Owen Osnos等在後天安門時代來到中國,參與了蒸蒸日上的「美好年代」,當年的中國人民質樸、公民社會有空間,他們的中國報導主要偏向軟性的社會文化議題,對北京的批判溫和不觸及敏感國安底線,而成為「了解中國的西方朋友」。

相較之下,2008年北京奧運後才到中國的新生代西方記者,直接經歷中國民族主義高漲、北京收緊控制急速惡化的政治環境,會讓他們觸碰更敏感的國安議題而成了「中國的敵人」,對中國判斷也和中生代也有差距。曾是駐京記者、離開中國後決定回美國從軍、現任的白宮副國家安全顧問博明(Matthew Pottinger)便是代表。

也因此,雖然主流輿論認為,抗中是美國結構性必然的跨黨派共識,不管誰執政都不會改變大方向,但在方法上,由於經驗與判斷不同,保守派和自由派對於「中美脫鉤與否」,依舊存有很大歧見。

而善於「聯合次要敵人,打擊主要敵人」統戰術的北京,顯然有其偏好。

近日中國體制內學者為文直白分析,中國必將戰勝美國但須爭取「戰略機遇」的時間,他主張目前兩害相權取其輕是必須和美國自由派做朋友——因為雖說左派文人、思想家、自由主義者期望中國民主的心態,也是基於不尊重中國文明的傲慢,但戰略軍事思維的反共右派更危害中國利益。[9]

由此可見,西方除了少數知台派外,主流知中派焦慮台灣是「中美衝突」的危險引信,卻無視過去毫無約束力的「溫和建設性批判」是中國夢寐以求的「戰略機遇」。也渾然不覺已被北京摸透,並利用其誤判,以延後中美對決時間來換取最終稱霸世界的空間。[10]

失去創造力和理想性的西方思想界

正因爲中國與美國的鬥爭,不只是單純的權力鬥爭,還是牽涉東西文明的意識形態矛盾,現代和前現代、自由資本主義和重商民族主義等複雜對抗,需要更深刻的分析來尋求解方。

但冷戰結束後30年,西方老牌民主國家處於安逸狀態,因制度老化弊病重生而不自信。歐美知識份子對體制的批判已少有新意,面對近年反建制、反全球化的政治浪潮少見深刻的結構性反思,只將自由主義秩序崩解歸咎於少數右派政客煽動民粹和孤立主義。西方精神世界已失去創造力和理想性。

相較北京有「民族偉大復興」的崇高正當性,能輕易又強力召喚古老帝國子民深層的內在情感,西方自由派只用權力邏輯的「修昔底德陷阱」來詮釋中美對抗,在信仰上就已對「批判權力」的進步陣營失去道德說服力,無法轉化為理念之戰,先天已輸了話語權。

而美國意外點燃的黑人命貴運動(Black Lives Matter),因科技傳播的加乘效應,[11]和川普政府的不當處理而火上加油,甚至延燒到歐洲,再加上疫情和選舉,美國國內幾乎處於準內戰的高度分化狀態;中國則藉由疫情無縫接軌限制人民行動自由、配給制度的準戰時狀態。美中對決在短期內的社會條件,民主的美國相較集權的中國居於下風。

終須一戰?尚未經過考驗的台灣認同

梳理完歷史因果,看到此刻無聲之戰的「修昔底德陷阱」,是心靈比國力先衰敗、社會分崩離析的美國,對上制度自信而集權的中國,關於中美是否終須一戰?中國是否會武統台灣?似乎已不值得花時間去揣度。

同為庚子年的1840年中英鴉片戰爭,大清第一個不平等條約割讓的香港,以及1895年甲午戰爭割讓的台灣,便是百年屈辱的遺留,台灣是帝國完整的最後一塊拼圖,也是帝國自我認知的創傷療癒點。

對北京來說,香港已於1997年從英國收回,現在只需碾壓,隔著海峽的台灣,因國共內戰後的中華民國政體,加上美國第一島鏈的地緣戰略而更為複雜。但70年來,中國對台邏輯清晰一致,兩岸要和平從來就只有「統一」的選項,維持現狀的小確幸只是北京儲備實力的緩兵之計。

過去在中美夾縫中求生的台灣,面對中美對抗新局,還是習慣站在大國中心凝視自己的處境——

覺得自己是兩隻大象打架的受害者、被美國利用的棋子,熱衷比較中美實力來選邊。但無論是親中、親美,或幻想歲月靜好而不選邊的對沖思維,都是陷入大國政治的隨扈邏輯,命運自然只能由他人擺佈。

如果台灣把自己必須面對的「1949未完成命題」放進中美爭霸的邏輯,那麼很大可能是場輸局——和上個世紀的冷戰相比,西方面對中國,心理上已沒有面對蘇聯喊出「歷史終結」的自信與豪氣。

於是我們真正該問的是,為了捍衛我城,香港人已迎向歷史命運,而同屬「希羅多德情境」的邊陲支線,台灣人是否也有同樣覺悟和準備?


[1] The Wire, Steve Bannon on Hong Kong, Covid-19, and the War with China Already Underway

[2] Foreign Policy The Great Decoupling ,The New Yorker The Future of America’s Contest with China,The National InterestCould Donald Trump’s War Against Huawei Trigger a Real War With China? Graham Allison

[3] BBC,US China cold war 'bigger global threat than virus'

[4]Edward Luce, 《The Retreat of Western Liberalism Hardcover

J Michael Cole, Taiwan Sentinel, The Liberals’ Great Failure on Taiwan: A Response to Edward Luce

[5]李輝,《在歷史現場:外國記者眼中的中國》

[6]汪浩,季辛吉為什麼出賣臺灣?

[7]林怡廷,〈專訪李柱銘捍衛一國兩制的最後騎士〉

[8] 〈六四31週年:美國退休外交官司徒文認為中國更加富裕,但並沒有真正改變〉,《BBC》

[9]孟维瞻,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發展研究院助理研究員〈若改善中美關係,為何必須爭取美國左派?〉「我们正是利用了他们的错误,为自己的发展争取了“机遇期”,减少了崛起的阻力。」

[10]同註15

[11] Reuters, TikTok has its Arab Spring moment as teen activism overtakes dance moves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作者 張海渱 為媒體工作者

最近更新: 2020-07-0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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